与子同归【四十二】
第四十二章
1936年的巴黎,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才2月底,大衣已经穿不住了。仿佛一夜之间街上的色彩靓丽起来,女士们穿上了各色的裙子,围着花团锦簇的披肩,带着俏皮时髦的绒线帽,活像一群跳跃着的知更鸟。而绅士们穿起了亚麻布的三件套,戴起了亮色的领带和领巾。一切色彩都看起来那么欣欣向荣——除了经济。
大萧条的影响一直都没有褪去,美国如此,法国如此,德国更是如此。平民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工业产值急剧下降。如法国这种一战战胜国尚且还能偷偷喘口气,但是德国已经是被逼到了死路上。极端的思潮和复仇的怒火,让希特勒这个疯子上了台。然而这一切对于法国上流社会来说,并不算什么,大量的舞会和沙龙依旧热闹,高雅的法国贵妇们只关心明天的衣服该穿什么,谁家的情人更加温柔漂亮。
明楼时任巴黎大学经济学教授,兼任法国经济司客坐顾问。这个职位得益于他的老师弗兰教授的推荐,老爷子年纪大了,已经准备退休,顺手就把自己的得意弟子给一把塞进了经济司。
明楼游走于法国各个部门之间如鱼得水。他健谈,博学,绅士,英俊,甚至没有沾染他老师的那股讨厌的迂腐学究气。他很是愿意慷慨地帮着各位高官,或者高官夫人们小小的赚上几把,部长大人更是爱他,许多决策都需要咨询过他才愿意签字,这让他在圈子里获得了个黑发普路托斯的美称。
明诚的化学硕士终究还是放弃了,现在他是明楼的助教兼私人秘书。明楼主攻高官,他则负责主攻高官太太。
一个英俊而绅士的东方青年,偶尔会用忧郁的黑色圆眼睛深深望着你。哦!有哪个法国女人能够狠心拒绝他的一点点小小要求呢?一时间,明助理的风头甚至超过了明教授,要不是考虑到他的佣人出身,名门淑媛们其实很是乐意与他共结连理。
真是可惜了,太太小姐们只能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但随即她们又乐观地畅想起来,不做丈夫没关系,做个情人什么的也不错呀!
明楼端着酒杯看着明诚搂着佳丽们,穿梭于舞池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笑了笑,举起酒杯朝他做了个不明显的致敬。
明诚用眼尾扫到,扬了扬下巴,回了他一个眨眼。
“你还要多久?”明楼用眼神问。
“稍微再等等”明诚睫毛扇动了一下。
“我肚子饿了。”明楼推了推眼镜,一脸无辜。
“先去吃点蛋糕。”明诚抬了一下眉毛。
“我不想吃蛋糕,我要吃你做的饭。”明楼皱眉。
“好吧!”明诚无奈投降。
他冲着舞伴微微一笑,很是歉意地说:“黛西小姐,恐怕我得让您失望了,我刚想起来我有份公文落在办公室,而明先生一会要用到它。”
“哦!那可真遗憾。”黛西有些失落地嘟着嘴,想等他来个贴面吻,她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和这位可爱的亚洲先生跳舞,明诚却十分绅士地拉起她的手背,轻轻吻了一下。
“维纳斯之所以美是因为她的断臂,所以今天的遗憾一定也能成为您美好的记忆不是吗?”
“那倒也是。”黛西瞬间开心了起来,一支平淡无奇的舞蹈当然不如一段留有遗憾的舞蹈更值得回味。
“楼,你那个助理可真厉害。”有人走过来,跟明楼碰了个杯。
明楼冲他笑笑,不置可否。
“那个小姑娘,黛西.达拉第,可是爱德华.达拉第的侄女,她父亲你应该见过,是驻德大使馆的武官。”那人意有所指,带着几分嫉妒,“你就不怕他踩着你往上爬?”
“你想多了,”明楼拿下眼镜擦了擦,“他不过是我家仆人的孩子,我又对他有恩,他翻不起浪来的。”
“那倒也是。”来人暧昧地看了明诚一眼,赤裸裸地用目光将他从头扫到脚,最后停留在青年挺翘的臀部很是流连了一番。
“不管他是伽倪墨得斯还是赫尔墨斯,终归逃不过宙斯的手心,不是吗?”他举起酒杯再次欲跟明楼碰杯,明楼却好像没看到一样,将杯子放下,理了理领带,回答:
“我是不是宙斯不清楚,不过他一定得是赫尔墨斯了,听说你的几次贷款申请都被他挡了?”
来人脸色连变几下,最后勉强笑笑,“他胃口太大,不打理好他,东西都递不到你这来。”
明楼在冰冷的镜片背后打量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怎么就没想到?明诚敢开那么大的口,自然是少不了明楼授意的,从头到尾,他需要满足的都是面前这个可怕的中国男人而已。
“你的公司负债率已经很高了,我个人的建议,其实不如申请破产。”明楼冷冰冰的神情仿佛在讨论天气。
“不过如果你非要搏一搏,申请这笔贷款也不是不可以。”他看见明诚已经拿上外套现在门口等他,于是往外走过去,回头时眼角终于带了点笑意,“你想清楚了再去找他吧。”
“先生,您的外套。”明诚带着一脸公式化的笑容迎上前。
坐进车里,明楼卸下面具,黑着一张脸抱怨:“以后离那个猪头远点。”
“啊?哪个?”明诚一脸疑惑地回头看他。
“就是那个找你递条子批贷款的家伙。”明楼想起那家伙看明诚的眼光就来气。“你到底找他要了多少?他跑过来找我挑拨离间的,想把你踩下去。”
“哦,他呀!我跟他说贷款批下来,我拿三成。”明诚回头开车,语气很是轻快。
“三成?!”明楼一惊,随即抚掌大笑起来,“难怪他急得跳脚。你也太黑了,人家的救命钱你过手就抽走三层,还没开始用呢,这贷款就只有70%了。”
“他们叫我赫尔墨斯,我总得演得像点吧,不然不白担这名声了。”明诚笑道。
“说正经事,”明诚恢复正色道,“德国现在一直在增兵。”
“你确定?”明楼也正经起来。
明诚冲着后视镜点头。“有小道消息,希特勒的目标是莱茵非军事区。”
明楼于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德国如果真的开战,法国又会如何应对?就冲这一堆只爱开舞会调情的酒囊饭袋,明楼也觉得法国大事不妙。
“墨索里尼就快把埃塞俄比亚吞掉了,法国,英国可是连装装样子的都没有去阻拦一下,这次德国如果出兵,法国很可能装缩头乌龟了。”明楼冷哼一声。
“为什么?”明诚皱眉。
“一战的时候法国太过分,杀鸡取卵,现在逼到德国造反了,他们理亏,多半会想装没看见,息事宁人。”
“那岂不是养虎为患?!”
“他们舒坦日子可是过了20年,谁又舍得放弃呢?”明楼捏了捏鼻梁,“不过我更担心的是西班牙,照目前的局势很有可能会内乱,一旦西班牙乱了,会有连锁反应,整个欧洲大陆都会不得安宁。”
“跟家里发报吗?”明诚担忧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报吧,一旦欧洲乱了,日本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华北和东三省可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明诚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最终没再说什么。他知道他们此刻的战场是在法国,再怎么担心中国也无济于事。
当天晚上,他们两人在房间里反复推演欧洲的局势。然后明楼口述,由明诚发报送往延安。明楼知道过后明诚自己还会再报一次,以他独立电台的身份,用另一种旁观者的视角。他从来不问明诚发了什么,也不问明诚某些消息的渠道来源,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他们此刻不光是爱人,兄弟,还是彼此信任互相尊重的战友。
明诚收拾好发报的工具,转身给明楼倒了杯热水,明楼一看他手上的阿司匹林,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又头疼了。”
明诚皱着眉头,看着他吃完药,“你都疼得猛咽口水了,我还能不知道。老实说,你这几年怎么过的?怎么越发严重了?我看你咖啡怎么也又喝起来了!”
明楼靠到座椅上,岔开话题,拉着明诚的手撒娇,“你给我按按就好了。”他不想告诉明诚这几年一个人是怎样咬牙切齿地忍过每一个头疼欲裂的晚上。也不想告诉明诚,喝不喝咖啡其实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反正他疼起来也照样睡不着。更甚者他有时故意用这种疼痛来自虐,让自己集中精力只想一件事从而忘记明诚。
于是明诚赶紧转到他身后,用食指和中指熟练地找到穴位,轻轻给他按摩。才按了一小会儿,就发现到明楼竟然睡着了。明诚连忙拿过薄毯替他盖上,再帮他把眼镜取下来。
睡着的明楼看起来比平时多了一分脆弱,看得明诚心里一软。一眨眼大哥都已经31岁了,他眼角已经开始有细碎的纹路,可是明诚怎么看他也看不够,总觉得他还是如多年前去北平的那个五月里一样,英姿勃发,阳光会给他穿上最耀眼的战甲。
明诚笑了起来,他亲亲吻了一下那人的额头。当年他羡慕嫉妒地看他离去,如今自己终于可以跟他并肩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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