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二】
第二章
上海的初春，总是寒风中夹着一点绿意，探头探脑的，就是不肯果断的暖和起来。穷人家早早收拾了炭盆，现下取暖只能靠咬牙跺脚。明公馆的壁炉却仍旧烧着，屋子里整得暖洋洋的，暖得明台直犯困。
他已经五岁了，正是肉嘟嘟可爱的年纪，明镜爱他爱得不得了。只要在家里，那是一刻也撒不了手的要搂在跟前。然而明镜一个人管着偌大的明家家业忙的人仰马翻，打年后就恨不得在公司里生根发芽，每日忙到晚饭后才能回来。明楼白天要上学，也是个忙，索性明台的日常就只能归了阿诚来管。
“雷隐隐对的是什么？”阿诚拿着一本声律启蒙，一脸严肃的盯着明台。
“啊啊啊！我想睡觉！我要去花园捉蚂蚱！我要去看西洋画片！”明台抓着头发答非所问。
然而阿诚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撇了明台一眼，“小少爷，不管你想干什么，你得先背完今天的内容，大少爷回来可是要查的。”
“阿诚哥！你就不想出去玩会吗？我听人说那个西洋画片可有意思了！！”明台揪着阿诚的衣袖鼓动他，“要不我们偷偷溜出去，反正我那还有姐姐给的压岁钱！”
“我不想出去玩，学习使我快乐！更何况你连出个大门都能丢，还想去看西洋画片？你知道往东还是往西么？”阿诚忍着笑，用手呼噜他头毛。心里暗道：什么鬼西洋画片？就两个字--老贵！
明台彻底焉了。他想，怎么就落到这个田地呢？之前只有一个大哥管着他，虽然严格但是好歹白天不在，但凡他出了门，明公馆就成了明台的花果山，整日里换着花样拆家也没人管。去年却偏偏来了个阿诚哥！刚开始明台可稀罕他了，正愁没人跟他玩，可是大哥大姐说他遭了许多罪，身上的伤得养着，不能陪他折腾。而且刚开始对方看起来像受了惊的猫儿，一有人靠近就炸毛，只有大哥能安抚。所以明台只能远远的看着，巴望他快点好起来。结果好倒是好了，可是谁来告诉他，炸毛的猫怎么就突然变成了狐假虎威的臭狐狸啦？何况这狐狸还比他聪明！
阿诚之前没正经读过书，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正好明台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明楼就带着他俩一起教。结果几次下来，明楼发现阿诚看起来不吭不响，竟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教过的字词诗句一遍就会。这下好了，明楼找到偷懒的方法，他每日先教阿诚，再让阿诚第二天在家教明台，一来可以让阿诚复习，二来收拾了明台的气焰省的他没事做天天拆家。那话怎么说来着？小孩子偏服半大的管。淘气古怪的明台不知道为啥，一遇到阿诚就翻不起浪来。正所谓一物降一物，阿弥陀佛！
明楼回来的时候，正看到书房里两个小人儿在对话，阳光洒在阿诚身上，毫不吝啬。小小少年已经看不出当时那惊恐虚弱的影子。骨瘦如柴的身体被慢慢调养正常，虽然也瘦，但看起来健康。脸蛋也充盈了起来，带着一抹少年特有的血色，眼睛更大了，睫毛一根根在阳光下形成光晕，笼罩着瞳仁里的水光。
可是，还不够！他想。小树才刚刚破土而出，身上还带着泥土。
只有他知道少年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冲出了黑暗。刚来的每一个夜晚，阿诚都在黑暗里无声哭泣。细小的孩童将自己卷在被子里，缩到角落，一点声音没有，默默的流泪。直到有天晚上起了大风，明楼担心他被子不够盖才发现的。从此以后，阿诚就跟明楼一起睡了书房套间的大床。明楼每晚搂着他跟他讲睡前故事，古今中外，但凡能想到的，都说给他听。一开始明楼讲，阿诚默默的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有一天，阿诚突然出了声。
“小公主最后死了吗？”细小的声音让明楼感到诧异，那天他正在讲《海的女儿》。
“不，她变成了泡沫，但是也得到了灵魂。”
“灵魂很重要吗？有灵魂就可以永生吗？”
“很重要！”明楼掩了掩阿诚的被角。“灵魂犹如人心的眼睛，它是一种信仰，有它才能证明自己活着。有些人被虚假蒙上了眼睛，弄丢了自己的灵魂，忘记了信仰，随波逐流麻木不仁，那他跟死亡也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个人如果有着璀璨而坚定的灵魂，即使他死了，灵魂留下的光辉也能让他永远被人记住。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的灵魂，它是独一无二的，最宝贵的东西，绝不能把它弄丢，知道吗？”
阿诚想了想，慎重地点了点头，用圆润的黑眼睛认真看着他。明楼太喜欢这双眼睛，每当被它注视着明楼就仿佛觉得被全世界所信任，它毫无保留的展现着自己主人内心所想的一切，对他毫不设防。很有趣的是，明楼后来才发现，只有看着自己的时候这双眼睛才会这样。这让他内心有种隐秘的雀跃和自得。这是他的小树苗，某一天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小树苗。
“大哥！”
“大少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阿诚和明台看到了明楼赶快迎出来。
明楼顺手把脱下的学生服交给阿诚挂起来，书包被赶着拍马屁的明台抢着接过去。
“大哥，你带我们去看西洋画片好不好？”明台讨巧卖乖。
“可以啊，不过先来考考今天学得怎样，若是有错，别说看西洋画片，我先让你屁股开花！”明楼冷笑。
“我才不要呢！大哥欺负人！阿诚哥也欺负人！等大姐回来我都告诉她！”明台尖叫着一溜烟躲进二楼自己房间去了。
“这小子！”明楼笑着摇头。
“他挺乖的，就是老想着多玩会。”阿诚将刚泡好的新茶递给明楼，明楼每天进门会先到书房歇会儿喝杯热茶，这是他偷偷发现的小习惯。阿诚算准了放学的时间，这会儿茶温刚刚好入口。看着明楼熨帖的神情，阿诚默默给自己打了个大勾！
“好，先不管他，我让你练的贴写了吗？”明楼问。
“写了，就是有些写的不好。”阿诚红着脸拿出字帖。到底写字还是靠童子功的，没有每日的勤练就算过目不忘也不能一蹴而就。明楼写得一手好字，那也是靠着5岁起每日打手板子练出来的。到了阿诚这，明楼舍不得打手板子，所以只能亲力亲为，握了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下笔，运力全凭他反复带着走，一个字带上几十遍终于才有个样子。好在阿诚是真肯学，也肯吃苦练，字也是一日较一日好了起来。
明楼看了字帖，照例站在阿诚身后，让他铺纸提笔，自己握了他的手教他。
阿诚耳朵动了动，不自觉的有点红。他特别喜欢明楼教他写字，修长有力的手指托着自己，充满温暖的安全感。
“大少爷是真的对我好！”他想。
那个从黑暗绝望中把他抱出来的人，用温柔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怕”。然后他真的赶走了那个可怕的女人，那个所有恐惧的来源。
阿诚其实还知道明楼让他负责管教明台是故意而为之的。因为他刚来时惶恐不安，每天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为了让他安心明楼才把明台——明家最宝贝的小少爷交给了他。
关于明台的身世他是知道的，却从不曾嫉妒。实际上，他很喜欢明台。柔软的，白胖胖的孩子身上还飘着奶香，这是除明楼外唯一让他觉得没有威胁性的物种。每每捏着对方的小手都能让他拥有另一种安心和满足感。
所以他必须更加努力，不能让大少爷失望。他也没有骗明台，读书确实让他快乐，因为他能在书里看到整个世界，见过的没见过的，能懂的不能懂的，都让他曾经一片漆黑的世界有了光彩，绚烂缤纷！
写完字，阿诚收拾好笔墨伺候明楼洗手。明楼盯了他一会，笑道：“行了，都拿出来吧！”
一瞬间，阿诚如同东北林子里被猎人发现的一只傻狍子，定住了身，瞪着大眼睛傻乎乎看着明楼。
明楼有点想笑，却更多是心疼。“拿出来吧，我说过不许把吃的偷偷藏起来，一是弄脏衣服，二是不干净容易吃坏肚子。”
阿诚眼睛蒙起一层雾水，脸从耳根红到眼角，有些手足无措的翻开衣服里层，在两件衣服之间，他拿出一个报纸包，里头是早饭时多出来的酥油饼，被他在怀里揣了一天，已然碎成了渣。
没错，他有偷藏食物的习惯，在经历过长期的饥饿后，对食物的渴求仿佛刻入他的骨髓，即使知道在明家他能吃饱，却依然忍不住想藏起更多的食物。
明楼接过报纸放在一边，并没有责怪他，而是拉了阿诚的手帮他洗干净，然后放了一个小方块在他手心。
“这是我同学从法国带回的朱古力糖。”他拿出另外一块，将包装纸剥开喂到阿诚嘴里，“以后你要藏就藏这个，我都放在你房里那个大玻璃罐了，千万别让明台知道！他能一顿吃光然后烂掉一口的牙。”
“……”阿诚含着这从未尝过的苦中带甜的糖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轻轻拉住明楼的衣服，把头小心翼翼埋进胸口蹭了蹭。明楼简直有些惊喜，有些不确定这是否算得上是阿诚的第一次撒娇。
用手揉了揉胸口毛茸茸的脑袋，明楼轻声道：“好了，快去帮张妈准备晚饭吧，我饿了，中午都没怎么吃呢。等大姐回来我还有事要说。”
“唉！”少年欢快地应声跑了出去，明楼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我必须得让你学会自己选择，可你又会怎么选呢？不过怎样选都好，这是他种下的种子，而今正朝着阳光茁壮成长，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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