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二十三】
第二十三章
1932年元旦刚过,日军就攻占了锦州,接下来一路向南,势如破竹。到了12号,连青岛也沦陷了。
明镜这次是真急疯了,几乎是强行让人绑了明台,勉强赶在淞沪抗战之前把这个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孩子送离了中国。
明台被强行送上船时哭得声嘶力竭,一声一声的“姐姐”让她简直要肝肠寸断。要不是有阿香扶着,明镜可能就直接倒下了。那天她站在码头上,一直看着大船变成了小船,最后终于变成了天边的一点残影,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挖掉了。
阿香红着眼睛搀扶着她,小声劝道:“大小姐,咱们回去吧,小少爷在船上有明堂少爷照顾着,下了船就有人来接,一路上肯定会顺顺利利的!”
“让我再看会儿,”明镜擦了擦眼泪,“以前总想让他赶快出去,真到了这么一天才知道多不舍得。怎么明楼和明诚出去时就还好呢?我这做姐姐的是不是心也太偏了。”
“那不一样,大少爷和二少爷那是去留学,是光宗耀祖的事,何况两个人能作伴……小少爷这是……”阿香咬了咬嘴唇,没有说下去,她心里知道,小少爷这是被迫逃难去了。
明镜了然地摸了摸阿香的头,“你说的对,他走了也好……走了好……”
明楼和明诚顶着三月的寒风,站在勒阿弗尔港口眺望,他们在等着明台和明堂的轮船进港靠岸。这几乎是他们两个冷战数月以来相处得最久的一次。
明诚偷偷看了明楼一眼,发现他又瘦了,原本贴身的呢子大衣现在竟然有些空荡荡的。现在的明楼几乎都不在家里吃饭,每天回来直接回房,两个人之间的对视都几乎为零。远处传来汽笛声,他悄无声息地将目光收回来打量着自己的脚尖。
他并不知道,明楼也在偷偷看他。
明楼看着眼前瘦高挺拔的青年默默叹了口气,那双原本灵动的圆眼睛现在很少笑了,配着他那两道微颦的剑眉,竟然显出几分萧飒的味道来。大概是在寒风里站久了,青年的唇色有些发白。
明诚正低着头,突然脖子上一暖,一条厚实的羊毛围巾落在他肩头,围巾上扑面而来的是令他熟悉得心里发涨的味道。
而围巾的主人却背对着他,仿佛此事跟他毫无关系。明诚自嘲地冷笑,伸手就想把围巾摘下来还给他。
“戴着吧,不然要是感冒了,一会让明小少爷看到要伤心难过的。”明楼背对着他说。
明诚咬了咬后槽牙,忍住了,冷声问:“先生今天回来吃饭么?”
明楼静静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阿诚,明台来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明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明楼是什么意思,明台来了,一切要恢复原状,至少表面上要恢复原状。
“知道了,大哥。”他缓慢的将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吐了出来。
轮船终于靠了岸,甲板放了下来,明诚有些急切地张望。他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明台来,才15岁的明台几乎要跟他一样高了!原本浑圆奶胖的脸蛋现在变得十分瘦长,下巴都尖了。
明台一看到他就猛地冲了过来,扑得明诚连退几步。
明诚用力拥抱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啊!到了就好!”
一旁明堂跟明楼也在寒暄叙旧,明楼看了他们俩这边一眼,冲明堂说:“这趟辛苦明堂哥了,幸好有你管着他,不然我真怕他会跳海游回去。”
明堂拍了拍他肩膀,唏嘘道:“不怪他,谁愿意背井离乡逃难呢?我倒是劝明镜也走,可她不肯听,非要守着明家的家业不放。”
“大姐刚来过电报了,说她在租界里没怎么出门,家里还算太平,就是明家底下一些产业被炸了。如今美国已出面调停,应该打不了多久。”
明楼也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明堂哥一会跟我们一道吃饭吧,我替你们接风洗尘。”
“不了,你嫂子还在家等着呢,不能让她担心。”明堂摇了摇头,他九一八时就看出不对来,当时就把家眷送到了法国,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送别了明堂,明家三兄弟坐着租来的车回到住所。路上是明诚开的车,他前年拿了行车执照之后简直就成了明楼的专职司机。明台和明楼坐在后面,兄弟俩稍微寒暄了几句后,明台就不怎么说话了,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明诚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冷场的两个人,有心想活跃气氛: “明台,晚饭想吃什么?我做菲力牛排,培根芦笋卷,白兰地奶油烩海鲜怎么样?咱们再开瓶波尔多的红酒。”
“阿诚哥,我想吃阳春面和小馄饨。”明台声音闷闷的。
明诚被他噎了一下,知道他是想上海了,连忙转口:“好,就吃阳春面和小馄饨。”
等到了家,明诚帮明台张罗着把行李搬了进来后,赶忙去剁肉馅准备小馄饨。明楼带着明台参观了一下公寓。当初他们租的这间公寓原本就有三间房,明楼和明诚一人一间,剩下个没窗户的小房间,被他们做了书房。
“我睡哪间啊?书房?”明台打量了一下书房的结构。
“睡我那间……”明楼和明诚几乎同时出声。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没有说下去。
明台疑惑地看了他们俩几眼,“到底睡哪?”
“睡我房里,”明诚抢先开了口。“我这学期功课忙,在学校跟前找了个小公寓,我大部分时间住那边。”
明楼看了他一眼不再做声。
“什么意思?”明台叫了起来,“我大老远跑来了,你出去住?你让我跟大哥大眼对小眼吗?”
“这说的什么话?!”明楼斥责道,“什么叫跟我大眼对小眼?哦!我难道不是你大哥?跟我住很委屈你是吗?”
“我不管!我要跟阿诚哥睡!”明台赌气往沙发上一坐抱着靠垫不再说话。
“轮得到你挑三拣四吗?”明楼一拍桌子作势要起身打人。
明诚赶忙冲过来捉住他的手,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旋即他松开了明楼,假装没有看到明楼袖口沾上的面粉。
“好了,你们俩能不能不要一见面就跟吃呛药似的?!”他皱了皱眉,简直拿这对兄弟没有办法。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发起臭脾气来简直一模一样!
“明台住我房里,我住书房,如果学校功课忙要考试,我再住到那边去。就这么定了!谁再开口谁今晚别想吃饭!”他一锤定音。
明楼和明台顿时闭了嘴,然后隔着空气默默交换了一个白眼。
明诚瞬间感到心好累!
吃过晚饭,明台早早洗漱完就睡了。长途的海上生活让他实在过于疲惫。
明诚看了一会他的睡脸,替他掩好被子,不由感叹小孩子怎么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肉乎乎奶胖的小手仿佛都还在昨天,今天就已经是骨骼修长有力的男人的手了。等他悄悄退出房门,看到明楼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宛若一尊雕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大哥,明台的学校安排好了吗?还是让他先学语言适应一下再说?”
明楼仿佛被他惊醒,略微动了一下看过来。客厅的灯光调的比较昏暗,他的眼神湮灭在黑暗与光影的交织中,看不真切。明诚依稀看到他用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犹如用眼睛完成了一次叹息。
“让他先在家学习一下语言吧,我尽快想办法给他找找接收的学校……这孩子来得太突然了,什么都还没准备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疲惫,也不知道是连着多日操心大姐的安危还是因为其他。明诚知道他肯定又犯头疼了,几乎就要忍不住上前。然而最终还是咬牙忍住,只默默转身拿了阿司匹林和温水放到了茶几边上,然后近乎逃跑般躲进书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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