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十二】
第十二章
明楼看明诚吃得高兴，悄悄起身结了账，整整十八块大洋！
他脸僵硬了一瞬，默默收起了钱包。绝对不能让明诚知道价格，要不非跟他闹起来不可。毕竟这世道一个大洋都能买十斤米了。
阿诚这孩子骨子里永远带着来自于底层社会的一切美好品德，勤勉，节约，实干……每一样都让明楼又喜爱又心疼。
“唉～就是脾气太大……”明楼叹气想。
吃完饭，明楼去拿车，让明诚在门口等他。
明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很是满足。吃太多，回家应该泡壶普洱，他想。
一个细瘦干瘪的身影靠近他，吓他一跳。那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穿着破衣服光着脚，手里提了个擦鞋用的木箱。
“先……先生，您要擦鞋吗？”孩子颤颤巍巍地说着，不知道是胆小还是太冷。
明诚疑惑了一下，眼睛突然放光，他一把拉住那孩子，惊诧道：“你是阿初？！”
对方明显也愣了，仔细看过来，有些不敢认，“阿诚哥？！”
“是我，阿初你怎么在这？三叔三婶呢？”明诚打量着对方，记忆中，这孩子壮实而开朗，每天都没心没肺的从他门口打闹嬉戏而过，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
阿初撇了撇嘴，苦笑道：“我爹去年没了……外头兵荒马乱的他出去跑货偏偏给赶上了，都不知道是哪边的人放的枪，尸体都没能收回来。”
他眼神有点放空，扣着手指低头说，“我妈受了刺激，又累，得了大病，大夫说可能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明诚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他在阿初幼小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的伤痛，只有一丝自嘲和麻木，仿佛已经对生活的困苦习以为常。不该是这样！他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是什么样的世道才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折磨得如此木然。
明诚后悔没带钱包出来，翻遍了全身也只找到几个大洋。他轻轻放到阿初手上，“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吧，三婶的病，能想办法就尽量想想办法。”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多嘴，要不是真没法子了，谁又会眼看自己母亲等死呢？
阿初没有拒绝，他有些羡慕的看着明诚。笑得很质朴。
“谢谢阿诚哥，阿诚哥，你命真好！我妈常说你被好人家收养了，以后就是富贵人，跟我们不一样了。没想到今天你还能认出我来。”
“怎么会认不出来！”明诚有些急切，“你们当年偷偷给我塞吃的，这我都记着呢！”
“可惜阿元没能看到你……”阿初叹了一声，当初弄堂里一起玩耍的孩子都四散离去了。
“后街的阿元么？他怎么了？”明诚还记得那个腼腆的孩子，最喜欢默默跟在他身后，冷不丁会偷偷塞几颗不知哪来花生到他手上。
阿初看了他一眼，淡然道：“前年冬天饿死的。他家实在没吃的了，三九天夜里抱出来放在路边，第二天一早就被永安堂收走了。听收尸的说其实当时他还有一口气来着的。”
明诚心突然就被狠狠拧了一把，失去了呼吸。心里难过得想哭，却不知道是为了那个消失得悄无声息的生命，还是为了阿初这历经沧桑淡漠的神情。
远处，明楼按了按喇叭，催促他上车。阿初看了一眼，知趣地跟明诚告别。他很是知道人命都是天生的，有人天生就该富贵，有人天生就得挣扎求存，几千年了，老天爷都这么看着过来的。所以这短暂的交集并不能左右他的人生，他还得忙着去挣今天的晚饭呢。
明诚沮丧的回到车上，看着明楼想，如果当初大哥不把他带回来，如今他又会是阿初还是阿元呢？
明楼看他脸色不对，有些担心。“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哪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明诚轻轻把头靠在明楼肩膀上，看着车外突然说：“大哥，我今天可以跟你睡吗？”
明楼立刻就感受到少年那如潮水般澎湃涌动的难过，仿佛又回到他刚来明家的时候。
“好的呀，还需要我讲睡前故事吗？”他轻笑着问。
“给我再讲一遍《海的女儿》吧……”
晚上，明楼看着自己枕边已经安然入睡的少年。时光爱他，用轻柔的双手把他雕刻成了最美的模样。他不知道少年遇到了什么，但是他愿意永远这样守护他，看他长大，结婚，生子，犹如一棵骄傲的雪松，挺拔而立，开枝散叶。
“晚安！”他轻轻在明诚耳边说。
然后他收起了书本，回到外间的书房，将灯光调到勉强可用，开始提笔写信。
北伐战争打了快一年，眼看就要结束了，而蒋介石对共产党的容忍明显已经快到极限，风传汪精卫也蠢蠢欲动准备回国，他想向家里再次建议全线潜伏转移阵地，之前他的分析汇报，上方回复都是静观其变。廖陈云几次提醒他不要说太多，以免被说成有畏惧心理的妥协派，可是他却隐隐觉得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风暴来临……
第二天明诚是在明楼怀里醒过来的。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明楼长而密的睫毛就在他眼前，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上有些淡青色的胡渣。明诚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睫毛，又摸了摸鼻尖，想再伸向嘴唇时，被明楼抓了个正着。
明楼睁开黑亮深邃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明诚被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他抓着明诚的手，用还没睡醒的有些慵懒沙哑的气音数落：“一大早就这么不老实，玩够了吗？”
明诚嗖的一下跳起来，冲进洗漱室关上门。他安抚一下自己毫无规律，扑通乱跳的心脏。哎唷喂！原来不光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楼的脸也摸不得呀！
时间被风吹着一路散去，眨眼间又快要过年了。明诚看起来恢复了正常，每日上学放学，接送明台，给明楼磨墨添茶，将明公馆整理的井井有条。明镜乐得放权，将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他管，真成了名副其实的管家。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些变化，例如偷偷参加读书会的次数变多了，例如明楼当年那套法文版的《共产党宣言》和《阶级斗争》被他又偷偷翻出来看了，并且这次他看懂了。
明楼终于接到了上级的命令，是由廖陈云亲自传达——尽快前往法国，以学者的身份筹备境外资金以备用，并从欧洲向国内传递社情。
“这个时候国内正是用人之际，怎么能让我出去？”明楼不无担忧。
“听着！”廖陈云严肃的看着他，“这个是伍豪同志亲自下的命令！”
明楼震惊：“真的是伍豪先生说的？！”
“伍豪同志还说你得勘大用，让你‘切勿心急，万不可暴露’。”
明楼禀然，伍豪同志的话让他热血沸腾。
“好，我立刻准备赴法事宜！”
当天晚上，明楼就回家公布了去法国留学的决定。
明镜听了连声说好，她早就想把明楼送出国去，要是当年早点走，也不至于让汪曼春钻了空子。
明台听了没啥感觉，反而觉得大哥不在，他又可以重新称王称霸，内心欢喜。
只有明诚，听了以后一言不发，晚饭没吃几口就回房间了。
明楼敲了敲明诚的房门，等了好一会门才被打开。少年的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却强作镇定道：“我在温习功课，快要考试了，大哥有什么事吗？”
明楼定定看着他，内心叹了一口气。
明诚见他不说话，闷声道：“没事我去复习了。”说着顺手关门，结果却被明楼一只手撑住，稍微一用力就闪身进来，反过来把他压在门上。
被困在门板和明楼的手臂之间，明诚忍不住火冒三丈，“有事说事，没事我还要复习呢！大哥不如早点去收拾行李，法国路远，一两个箱子可不够。”
“发什么火呢？这呲牙咧嘴的！我的衣服还不是得你来收拾，我哪知道放在哪。”明楼调笑了一句，转眼看见少年怒视他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已然快要决堤，知道自己过分了，连忙安抚。
“我说真的，你不光要收拾我的衣服，你的也得收拾啊，不然我们到法国穿什么？”
“我干嘛要收拾……”突然他反应过来，“你说我们？”
“是的，我们！”明楼笑着看他，“我刚才晚饭说的话你都没仔细听吧？你跟我一起走，去法国读中学和大学。”
明诚傻眼了，他刚才一听到大哥说要去法国，整个人都懵了，饭都不知道怎么咽下去的。躲回房间哭了许久，又呕自己没用，竟然毫无留下他的理由，从头到尾竟然都没想过他可以跟着一起去。
“所以你最近多练练法文，在家整理行李，我们坐船去，得要坐两个多月呢，那边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得现备。 ”明楼摸了摸他头顶。
“哦哦……好的，学法文，整理衣服，那个什么……衣服在哪？”少年已经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语无伦次起来。怎样都好！只要能跟着大哥，管他坐船还是坐车，去法国还是去英国呢！他现在只想搂住明楼大喊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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