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三十七】
第三十七章
明诚坐在寝室的书桌前给明楼写信,信是用特制的隐形墨水写的,写在信纸的反面,而正面他会用普通的墨水写上些无关痛痒的德文。这封信将绕道柏林,然后再转寄给明楼。
“亲爱的大哥:
离别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巴黎想必已经繁花似锦,莫斯科却刚走出冬季,春天在这里总是来的很晚。我一定没告诉过你,刚来的时候,我是如何在积雪中跋涉,必须要靠着一口伏特加才能让我有行走的动力。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经历,人生总是这样,处处充满了惊喜,就犹如我终于得到了你!
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也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是和蔼可亲的,善良而热情的。可是还有另一些人,让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这些人言论里反复的提到阶级,他们划分人群,甚至将所有的外国人都称作布尔乔亚!过度的划分我认为并不理智,就像当年懵懂的我曾经问你,如我这般出身又该属于哪个阶级呢?
斯大林的五年计划正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得如火如荼。我有些羡慕,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祖国也能这样生机勃勃该多好?那时我修习的工程设计将是主力,我一定能设计出最好的高楼,大桥,水坝。不过我还是有些遗憾没能继续攻读化学,因为我有预感这将是未来中国相当重要的助力。
哦,对了,我现在爱上了列巴,这真是种美味的食物,尤其是它拥有食物最基本的美德——顶饿。要知道,现在苏联全民投入到工业化建设之中而降低了食物和轻工业的比例,所以物资一度比较匮乏,一切都需要计划生产和购买,学院的伙食种类一直在减少,好在列巴还是管够的。
我其实有些疑惑,苏联的工业在如此快速发展,街道上的建筑简直日新月异。经常看到说哪一栋楼将会在第几个五年计划里拆掉换成全新的建筑,这本该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才对,可为什么有一部分人民的脸色却越来越差?我想也许只有你才能给我解答,毕竟你总说经济学能解释一切。
一不小心就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多,你又该嫌我唠叨了。其实我也并不是有多么重要的情报要告知于你,我所见的一切,想必每个来苏联的青年都看到过体会过,但愿他们能够好好思考,我们的国家将去往何方。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
我想你了,吾爱!
爱你的诚
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日 ”
这封信在很多年之后,曾被明诚无意中翻出来过,它被明楼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明诚送他的金笔盒子的衬布底下,一直被牢牢锁在保险柜里。
然而,此时他并不知道明楼从联络人那收到这封信时,其实正在接受中央特派员的质讯。
“明楼同志,请将贵婉同志牺牲的经过再讲一遍吧。”
“是,我还是从和王天风收到命令启程巴黎说起……”
“感谢你的配合,你所说的这一切我们都会向正在伏龙芝学习的青瓷同志做全面核实。”
“最后,我再问一句!”特派员用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以你的观察,青瓷会是隐蔽极深的叛徒吗?”
“不,青瓷决不是叛徒!”明楼严肃而镇定地看着他。
“这是以你一向敏锐的洞察力来担保吗?”对方问。
“不,”明楼目光炯然,“我用生命担保!”
在伏龙芝,明诚以优异的成绩让许多教官刮目相看。一开始很多人并不看好他,觉得他过于消瘦又一身的书卷气。也许只跟训一两个月就得打退堂鼓。没想到他从体能到格斗技术,再到射击都名列前茅。
明诚领到一大块黄油,那是他今天参加格斗训练比赛拿到的奖励。这玩意现在算得上是稀罕物,只一需要小块的香气就能引起路人的骚动。
他用报纸将黄油包了好几层放在衣服里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得把这有限的物资给谢尔盖送过去。
谢尔盖家现在过得很不好,他父亲才刚刚因为“间谍罪”而被捕。理由仅仅是因为在红场帮一个外国人拍了张照片。他的母亲本来就常年卧病在床,如今这一闹眼见着有油尽灯枯的趋势。而他家里还有三个妹妹,最小的那个才7岁。
“谢廖沙,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明诚一进门就把外套脱下来,拿出里头藏的大纸包,谢尔盖的三个妹妹立刻围了上来。
“哦!天哪!哥哥,你快看,萨沙带了黄油过来,有砖头那么大一块!”最小的尤娜快活地叫了起来。金发的小姑娘兴奋地跳进明诚怀里,给了他一个热烈的贴面吻。
“萨沙,我们不能要这个。我知道你们学院的配给粮已经少到一天只有一条列巴了。”谢尔盖走出来拥抱了明诚。他一脸憔悴,胡子也没刮,看起来跟当初接明诚时判若两人。
“拿着吧,这是我今天格斗竞赛的奖品。再说谁跟你说一天只有一条列巴的?明明还有罗宋汤和烧土豆呢。”明诚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你不要,姑娘们也需要,尤娜还在长身体呢。”
谢尔盖看到三个妹妹期待的眼神,艰难地思想斗争了一翻,还是妥协了。现在买什么食物都是凭计划的,他们一家的配给加起来也买不到一块这样的黄油,而且或许还能用它换到许多天的口粮。
“谢谢你,真的。萨沙!不过你别再过来了,我怕连累到你。”谢尔盖忧愁地看着他,真诚地说:“我能感觉到,上面那位已经开始行动了,目标可不是一两个人。我父亲这种只是顺带被牵连的,我预感到还有更可怕的恐怖将要来临。萨沙,我生长在这里,无论怎样我都必须面对,但是你不一样,你可以回法国去,回中国去。只是……我希望你不要质疑我们的布尔什维克,你说过的,‘历史的长河总会有支流,然而总归方向是对的’,所以请不要放弃你的信仰,我的兄弟!”
明诚听了心里一阵难过,他当然知道最近的情形意味着什么,从他年头刚来时,其实就隐约有些苗头了,事实上,他也许比苏联人更能预知事情的走向。毕竟在中国几千年的长河中,这样的事件简直屡见不鲜。归根到底,无非是“党争”、“集权”之类而已。
“谢廖沙,慎言!”他严肃地望着颓废的青年。“千万!不要!再说任何这方面的言论了,哪怕是对着我!”
回程时明诚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向学校走去。他穿越红场时看到了那些穿着光鲜衣服的姑娘们,那是专门负责展示苏联功勋给人看的讲解员。她们涂着鲜艳的口红,带着气宇轩扬的胜利者的气势领着从布尔乔亚国家来的可怜的人们进行参观。
“看着吧,各位,在我们布尔什维克的世界,一切都是这么的欣欣向荣,每个人都充满了干劲和活力,我们正在努力达成第一个五年计划,就在年底或者明年,我们将会实现它!你们得要记住,在你们的国家里布尔乔亚终将会被灭亡,只有坚信布尔什维克才能成功。”
明诚默默的在远处旁观了一下,忍不住想到谢尔盖的一家,还有很多被秘密带走的人,想到为了面包和黄油排队一天的主妇们,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信仰和主义从来不能变成面包和牛奶,他坚信未来中国要找的道路必然与此不同。
1935年的夏天,即使是莫斯科也挡不住炎热的步伐,明诚正穿着紧身背心跟队友训练徒手缴械,他是全组第一个能够将夺枪,攻击,擒拿完成得一气呵成的学员。教练员对他的表现十分满意,特许他到一旁的树荫下休息。
明诚用冰凉的湿毛巾顶在头上,很是惬意地靠在树干上乘凉。
“快把湿毛巾拿下来,这老了以后得犯头疼病的!”一个和蔼的男声在旁边响起,说的中文。 明诚惊讶地回头,一个面容俊瘦的男人正笑看着他。
“廖大哥?!”明诚花了一点时间才把他认出来,然后欣喜地跑过去。
“廖大哥,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来列宁学校学习的。你大哥知道了让我顺道来看看你。”廖陈云,此刻已改叫陈云的男人笑着回答。
陈云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他皮肤晒得微黑了些,略带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青年腰身挺拔,四肢修长而有力,蕴含着一种勃发的生命力,这是一个时刻准备好战斗的勇士。他和小时候那个清瘦少年已经相去甚远,唯有那双圆润的黑眼睛,依旧灵动而真诚。
“陈云同志,您怎么一个人走过来了?”他们两人正闲话着家常,突然,另一个中国男子急匆匆走过来,他在看到明诚明显愣了一下。
“陈云?”明诚一脸诧异。
陈云冲他笑了笑,解释:“廖是我舅舅的姓,我幼年丧父,一直是舅舅教养我,所以冠了他的姓,后来舅舅去世,又正逢宁汉合流,我就改回叫陈云了。”
明诚突然灵光一闪,下巴快掉了下来。
“您就是写遵义会议提纲的陈云同志?!”
陈云点头默认。
明诚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忙立正,朗声道:“首长好!”
“放松一点,没什么首长不首长的,大家都是同志。你还是叫我廖大哥吧。”陈云连忙安抚他。
站在下首的男人也笑道:“你就是明诚同志吧?我是中央巡视员吴敏之,关于贵婉同志牺牲的详情,组织上想对你做个询问。”
明诚心中禀然,立刻正色道:“我接受组织一切调查。”
陈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紧张,只是例行询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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