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三十六】
第三十六章
“再睡一会,等五点我就得送你去巴黎北站了。”明楼抚摸着明诚光裸的背脊轻声说,在他背的中央有一些浅浅的交错的白痕,明楼的手略过时格外轻柔,他知道那是当年明诚被桂姨虐待过的痕迹。
“不睡了,我想多跟你说会话。”明诚半闭着眼睛,像一只被摸顺毛的猫儿,在明楼怀中蹭了蹭。
明楼还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相处模式,被他蹭得有几分僵硬。只见明诚闭着眼伸手从一团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捞出一块怀表拿给他看。
那是一块精致的18世纪风格的怀表,明楼轻轻一按,表盖弹开来,里面镶着一副小像,那是他自己的画像。
明楼瞬间红了脸。
“这是苏珊送给我的怀表,但画是我画的。你帮我收到家里我床底下的箱子里,那里还有你送我的袖扣。”明诚闭目养神跟他交代。
这一趟他路上不见得太平,更何况到了苏联进了伏龙芝军事学院,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训练等着他,像这种带着肖像的个人物品还是不带着的稳妥。
明楼点头收好,心里却难免有些酸溜溜的,思前想后了半天,他还是谨慎地开口:“苏珊小姐的事……我很抱歉。我想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以后偶尔思念她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还是希望你能忘掉她……我知道这要求有些任性……”
然后他停住了嘴,因为明诚睁大了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接着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他说:“我想说,亲爱的,你是不是一直以来有些奇怪的误会?”
于是明诚将与苏珊相识的故事细细说给明楼听,末了,他一声叹息,“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我会经常思念她的——作为朋友。”
明楼面皮有些发窘,他不太适应自己竟然也会有这种陷入热恋后的全无理智的嫉妒。于是他将注意力转到明诚的身体上,眼光顺着青年婉约的曲线一路向下,意外发现青年正无意识地轻轻磨蹭着脚后跟。他立刻坐了起来,四处找自己的外套,最后在沙发背后找到了它。
明诚好奇地看着他,不明所以,直到看见明楼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贴着红纸签的贝壳。他知道那是什么——国内卖的最好的蛤蜊油。专门用来调治冻疮干裂的。
明楼跪在地毯上,握起他的一只脚,将蛤蜊油轻轻抹上犯了冻疮的地方,跟他说道:
“回国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多带几个,你一到冬天这老毛病就犯,这个可比法国的那些个什么霜啊油的要好用得多。”
明诚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中一暖,眼底潮热起来。他是何等的幸运,竟能够在劫后余生下抓住自己的爱情。
凌晨五点半,明楼带着阿诚去了巴黎北站。站台上,两个人一直都沉默对视着,只有呼吸间白色的热气在彼此间交融。
“我是一个军人,从现在起,你也是了。”明楼突然开口。
明诚眼里开始升起泪光,他深深凝望着眼前的男人,这是他的大哥,也是他的爱人,更是他的战友。
“不准哭。”明楼异常严肃。
“是。”明诚努力控制住眼底的泪花。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其实吉凶难测,前途未卜。他并非害怕,只是不舍。
“走吧。你的护送小组全组覆灭,你现在没有直接上级了。我会向中央请示,把你从交通科调到我身边来。军统这边,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会直接跟戴笠申请让你做我的副官,方便开展工作。”明楼定眼看着阿诚,看着自己的半个灵魂,轻声道:“我等你学成归来。”
明诚点着头,强掩着内心的难过。
“记着,总有一日我们定能不在黑暗之下潜伏,而是迎着朝阳展翅飞翔!”明楼饱怀热情与希翼,郑重地向明诚宣告。
阿诚了然,“啪”地一声立正,向明楼行了一个军礼……
王天风在法国警察局做了一晚上笔录,很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法国人的效率。等到他走出警局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回到明诚的住处,看着一地的狼藉哑然失笑。
“这是怎么了?昨晚招贼了?”
还没说完,他连打几个喷嚏,空气里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和着一点淡淡的血腥和某种说不出的奇异味道迎面而来。
“这什么鬼味……啊切——!”他的鼻炎只怕又要犯了。
明楼正在收拾地上的东西,看了他一眼,道:“你要不先出去等等?昨天实在没忍住,回来动手打了一架,今天早上就把他送走了。”
“你把他送哪去了?”王天风掏出手帕捂嘴问。
“一个柏林的同学那里,让他出去避避风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我担心昨天还有寇荣的人见过他,会对他下手。”明楼回答。
“也是,”王天风对这个说法倒并不怀疑,“你这也真是为他操碎了心了,也不知人家心里有没有数。”
“我准备跟戴笠发报,申请把他安排到我身边做副官。”明楼站起来正色道。
王天风冷眼看他,“你哪来的自信觉得戴笠会答应你?”
“因为我知道你会帮我,不是吗?搭档!”明楼回答得十分笃定。
王天风啐了他一口,怒目而视。这家伙未免也太精了!没错,来之前戴笠特别指示他接触明诚,最好能发展成眼线。并且这条指令是特意避开明楼的。
戴笠想要的不只是一个明楼的把柄,他还需要一个帮他盯着明楼的眼线。而王天风并不适合这个工作,他已经被上面点名要去黔南训练营当教官了。还有谁会比明楼心底爱恋的对象更适合做这件事呢?明楼会对他天然没有抵抗没有戒心,而且乐于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多好的一箭双雕。
“呵……戴笠这可真是撒鹰的被鹰啄了眼。”王天风嘲笑道。
“我帮你能有什么好处?”他眯眼看着明楼。
“没什么好处。”明楼回答的一脸坦然,“我只是赌,跟戴笠比起来,你还是宁愿跟我在一边。”
王天风这次真愣了,咬牙暗骂一句“神棍”,然后恶狠狠地向明楼挑衅:“毒蛇,你等着瞧!总有你来求我的一天!”说完,他当着明楼的面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小型发报机——那是戴笠给他的独立电台,只对他一个人发报。
明楼看他当着自己的面发出了“明诚可用”四个字后,终于笑了起来。
明诚到达莫斯科的时候,正好遇到一场大雪。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西伯利亚的冬天。
2月还处在莫斯科漫长的冰雪消融期,整条街道,建筑,车辆,都埋在厚厚的雪堆里头。他踩着及膝深的雪,跟着接他的同志艰难地往伏龙芝迈进。
厚呢子面料的西裤根本经不住雪,已经湿透了,贴在他腿上跟冰做的脚镣一样。身上却因为在雪地里长途跋涉流了一身的汗,闷在几层毛衣,大衣和围巾里,让他像只蒸过气的包子。
“这可真是个好开端,”他想。
“萨沙!你得跟上,咱们就快到了。”走在前面的同志回头说,他是苏联派来的接待人员,叫谢尔盖.安德烈维奇.乌里扬洛夫,一个典型的俄罗斯大小伙。一见面他就自说自话的给明诚取了个俄国最普遍的名字——亚历山大,并且坚称自己有起名之谊,理所当然地可以叫他亲爱的萨沙。尽管明诚本人觉得这爱称在中文里太过女性,可惜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哭笑不得地接受了。
“谢廖沙,你的腿简直有两米长,你得原谅我在先天上离你就有点距离。”明诚气喘吁吁地笑着喊到,是的,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跋涉,跟人讲话只能靠喊,不然声音都没法传开去。
谢尔盖于是转头回来拉他,帮他把行李接了过去,“你得来点伏特加,兄弟!”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递给明诚。明诚接了过来,猛灌一口,热辣的酒精瞬间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部,整个人果然精神了许多。难怪俄国人离不开伏特加,这简直就像汽车离不开汽油。
两人又奋力跋涉了半个小时,伏龙芝军事学院巍峨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谢尔盖带着明诚先去办理登记手续,领了宿舍的钥匙,然后又带他去见了教官。
那是一个有着鹰一样眼睛的男人,他打量了半天明诚身上的西装三件套,长毛呢大衣,还有宝格丽的围巾。然后用法语,德语,和俄语分别询问了他一些问题,最后坐回到办公桌后面,用一种俯视的态度说道:“亚历山大同志,你身上简直充满了小布尔乔亚的情调,这可不行,从今天开始我想你得重新接受布尔什维克的洗礼。学院里以后只能穿军装,你身上这套,脱下来后洗干净上交到政治处吧。”
明诚简直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谢尔盖用手悄悄戳了一下他的后背,明诚回过神来,连忙点头称是。
走回寝室的半路上,谢尔盖脸色很不好,那是一种极其尴尬的神色,他看了看四周,小声对明诚说:“抱歉,萨沙,很多事……不,我是说有些事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
明诚理解他,善意地笑了笑,“没什么,历史的长河里,总有一些支流绕来绕去,然而大方向总归是对的。”
谢尔盖听他这样说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习,等你回到中国,总能把布尔什维克的种子撒播出去,等把布尔乔亚消灭了,你们也能像我们一样实现几个五年计划。”
“借你吉言!”明诚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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