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三十四】
第三十四章
明楼走近阿诚,他看着这即使跪着依然挺拔如松的青年,百感交集。他曾经忍住那地狱般的绝望折磨,硬生生将他推开。只想着让他离自己离黑暗能更远一点,只盼着他能在自己尸骨奠基起的新中国里安心做个学者,幸福度过一生。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他放在心尖里保护的希翼竟然早就背着他投身这片血海!
明诚怯弱地抬头看着他,那双小鹿一样纯净,圆得过分的黑眼睛里透着柔软的水光。它让明楼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书房——台灯下的少年趴在书桌上用圆润黝黑,清澈灵动的眼睛就那样直直望着他,一直望到他心底里。再怎样的怄气,他也只看了这眼神一眼便全不在意了……明楼心里发酸,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真正动怒。
他长叹一声一把拉起明诚看着他:“你记着,就算今夜死了,也不能喊口号。”
明诚含着泪光点了点头。
“别怪我!”明楼轻叹。
明诚突然觉得心头一酸,握紧了明楼的手,生死一线,有时就这么简单明确。
凌晨两点,最不想看到的、最不希望发生的一幕还是发生了。所谓的最后一次“夫妻”撤离,本来就是一个致命圈套。枪声响起,贵婉的血混在满天风雪里如同盛开的山茶花,凌乱的飘落在雪地里。
明楼死死从身后抱住明诚,压制住他想冲出去的冲动。明诚眼泪滚落,一颗颗砸在明楼手上,也砸在他心上,他逼迫明诚咬住他的手臂,强行将撕心裂肺的哀嚎吞回肚子里。
“冷静!”明楼在他耳边低吼。“你现在冲出去烟缸就白牺牲了!”
明诚知道他是对的,可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样淋漓的鲜血,惨痛到无以复加几欲崩溃,那倒在血泊里的是他的姐姐,他的导师,他的战友,他的同志,而他自己却只能在她的牺牲下苟延残存。
他咬着明楼的臂膀,全凭他的怀抱才没有立刻倒下去,此刻唯有明楼熟悉的气息才能让他还保留残存的理智。
“听着,现在唯一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明楼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一把剥开明诚的大衣脱掉,让他只留了一件白衬衣,再将他双手反铐在背后,然后用枪顶住他的后脑勺。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粗暴地压着明诚走了出去。
寒风扑面而来,夹着浓厚的血腥味。明楼将明诚狠狠推倒在贵婉尸体旁边,用枪口顶着他的头,吼道:“说!说错一句,你就完了。”
王天风此刻正持枪立在风头上。他从瞄准镜里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一架马车呼啸而过,枪响,一个女人倒在了血泊中,那多半就是烟缸了!然后他接着就看到明楼用枪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走出来——那是刚刚为他们做过晚饭的明诚!
王天风收了枪,走过去,看到明楼赤红着双眼将青年摔在雪地里。情绪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他决定闷不做声地冷眼旁观他们。
明诚此刻跪在雪地里,眼睛里全是鲜红色的血,那是贵婉的血,而贵婉的尸体就在他眼前横躺着,他仿佛还能听见贵婉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喊他“小英雄”……
此刻,他用顽强的意志紧绷着自己的神经,死亡的威胁已经不足以令他恐惧,战友的痛失才是痛不欲生的根源。
他终于明白明楼为什么剥了自己的大衣,室外的极寒让他生理性地不停颤抖,这种自然的生理反应在此时此刻恰恰是自己“怕死”的表现。明楼在为他活命而铺路,一个意志顽强的革命者是不会因为一枪当头而瑟瑟发抖的,而一个凡夫俗子才会求生乞怜。于是,阿诚将愤怒与痛心隐藏,只留下哀伤和恐惧。
“先生,先生,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开始用冻到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祈求。
“大哥,大哥!”他吓得向明楼膝行几步,“我真的是来送花茶新配方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楼黑着脸,用赤红的双目盯着他不给予任何回应。
他只好又转向王天风,仿佛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王先生,王先生,救命,救……”
明楼猛地踹了阿诚一脚,阿诚疼得蜷缩在雪地里,他喝道:“你送花茶的配方要到夜深人静来送?这种谎话骗谁呢!”
王天风这才抬了抬眼皮,这一句正巧也是他想问的。
明诚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慌乱地解释,一段话说得磕磕巴巴,“贵婉小姐打电话……跟我说,今晚有情人节的舞会,要到……午夜十二点才散,我算算时间,卖完花过来刚好……我说的是实话,明堂哥有时候也是这个点到花店……我们研制香水新配方,经常会过来请教贵婉小姐……我送配方,送香水,都是为了勤工俭学……”
冰凉的枪管再次顶到阿诚的咽喉,这一次,明楼跟他对望着,那双凌厉的双目看不出情绪。阿诚显露出绝望的神情,他跪在雪地里,仰面望着明楼,雪花飞上他的睫毛消失不见,变成眼底里的泪花慢慢涌出来,他抖着声音哭喊:“哥哥,哥哥饶命……”
这声音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捅在明楼心窝上,他苍白了脸,猛地后退一步,用靴子暴躁地用力碾着碎雪。他忍耐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嗖”地一下撤回枪,背过身去:“疯子,你来执行。”语气中竟有一种决绝。
王天风嘴里嘀咕了一句脏话,咒骂明楼让自己做恶人,却也有些同情他此刻背着明诚落泪的模样。
“可惜了,我还挺喜欢吃你做的饭呢。”王天风故意叹了口气,“阿诚,你在错误的时间进入了错误的地点,你死了,千万别怪我,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他眼睛转了一圈,诱惑道,“除非你……再考虑考虑,如果你不是走错了地点,而仅仅是走错了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王天风说着,回头去看明楼,明楼一动不动站在风雪里,黑色的猎装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他仿佛已经成为一座石像。王天风啐骂了句“混蛋”,猛地一拉枪栓。
风雪中,本就瘦得单薄的阿诚抖得更厉害。王天风知道无论心理防线是“强大”还是“脆弱”,在枪子面前都会极易被攻破。除非,内心足够强大到视死如归,或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端起了枪,冷声道:“最后一次问你……”
明诚绝望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明楼背着身,强迫自己不去回头,他觉得此刻灵魂已被架入了刑场。他的心,他的命,他的希望全被挂上了绞刑架,只等一声行刑的指令就可以死去!
“砰”的一声枪响,明楼眼前一个黑,喉头一甜,血腥味蔓延了他的整个口腔。空气仿佛静止了,呼吸也似乎并不存在了。
王天风用枪托顶了他一下,让他回头。
“行了!瞧瞧你家孩子,还挺硬气的,竟然没被吓晕!”
明楼麻木地转过身来,看到明诚依旧跪坐在地,眼泪已经在脸上凝成了冰花,傻了一样一声不吭的呆望着他。明楼感到心脏终于重新跳动了起来,血液迅速流向全身。
王天风看到两个人都傻愣在那,叹了口气,脱下外套,裹住阿诚,“以后你别再勤工俭学了,你们明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俭什么学啊,差点连命都俭没了。”
明楼这才回过神来,黑着脸,没说话。
阿诚冻得脸色青紫,在冰天雪地里瑟瑟而立。
王天风又劝了明楼一句:“行了,小孩子,慢慢教。”
突然,街道上马蹄声响,那辆射杀人的马车又驶了回来。
明楼抬头看见马车上坐着寇荣,庆幸自己判断正确,果然哈尔滨警察局派了一组人马过来,自己没有强行从花房后墙突围还是明智的。
寇荣在车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知道你们跟我打埋伏,从哈尔滨就开始了,最终还是我杀了‘烟缸’,你们什么都……”
话音未落,就见王天风抬手一枪,正中他眉心。
寇荣张着嘴,以一种可笑的姿态从马车上倒栽下来,尸体弹到雪地上。
“你杀了‘烟缸’,我们杀了你,所以,还是我们杀了‘烟缸’。”王天风一边说一边登上马车。
“你疯了!”明楼朝王天风吼了一句。
“你不想杀他吗?”王天风堵了明楼一句,“这要把他放回去,功劳是他的,黑锅是我们背。还有,他能放过你家阿诚?到时候,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走吧,他那组还等着‘黑吃黑’呢。”
王天风一语中的,明楼没再说话,推着明诚上了马车,顺势给他打开背铐。王天风驾着马车离开香榭丽舍大街。他把明家两个送回了明诚的住处,然后自己去法国警察局报警,声称自己的同胞在香榭丽舍大街遇到抢劫,请求警方帮助。
明楼默默把明诚带进门,没有开灯,直接将他冰块一样冷的身体塞进了浴缸。然后他拿着花洒将温度调到最高对着明诚劈头盖脸的淋过来。明诚和衣坐在浴缸里,任由微烫的水冲刷着自己。他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活过来。悲痛,后怕,愤怒,一瞬间席卷了他,他终于可以声嘶力竭地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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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开车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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