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三十三】
第三十三章
深夜十一点,寒风凛冽,巴黎的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空气变得更加冰凉。即使对情人节来说这个时间也未免
太晚了些,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
明楼和王天风已经沿着香榭丽舍大街逛了不下七八家花店。明楼心底有数,他知道但凡红色交通站一定会有食宿的场所,所以故意领着王天风兜圈子,专挑小花店围着瞎转悠。
王天风这人属狗的,天生直觉准的可怕!他走着走着,就开始嘀咕:“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明楼问。
“我就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好像……”他眯了眯眼,眺望了一下身后的黑夜。
“寇荣的人马?”明楼警觉。
王天风点点头。
寇荣——哈尔滨警察局副局长,为人阴险歹毒,不择手段。从哈尔滨开始就一直跟他们不对付,很是阴了王天风几把。这次他也从哈尔滨一直跟到了巴黎。听到王天风这样说,明楼不由得心中一紧,心想如果真是寇荣追杀而来,麻烦就大了。
“我们分开走。”王天风突然要求道。
明楼心中暗喜,他正巴不得找机会抽身,表面却皱了皱眉头,“也是,分开保险些,你自己当心点。”
“你也一样!”王天风将枪上膛。
两个人分开以后,明楼一路走走停停,机警地转过几个弯,确认无人跟踪后从香榭丽舍大街的背后绕到一家粉红双层花房处。
明楼刚才路过时就判断这里很有可能才是真正的联络点。他正准备观察、确认,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到让他惊心动魄的背影闯进视野。那是个他绝对不会认错的身影,多少个日夜里,他思念他思念得几欲发狂。甚至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强压着拥抱他的欲望!
俊逸潇洒的青年带着一身薄雪越走越近,最终推门进入了花房。明楼的心情随着关闭的大门掉落到了谷底。震惊与震撼,让他难以克制的紧张发抖。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咬紧牙关,几乎能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啊,他那婉顺、安静、一门心思做学问的孩子!无论是学工程还是化学,他总归会有最美好的未来。他是明楼的心,是明楼的魂,是明楼不敢触碰的藏起来的美好与希望!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会在此刻涉足于这个腥风血雨的地方?难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是上天开的最劣质的玩笑?
明楼自己都无法骗过自己的内心。
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周围环境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令人窒息。这绝不对劲!明楼心头涌上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管怎样不能再拖了!明楼悄无声息进入花房的后楼,他打算从楼梯上翻进去。
普一落地,一阵刚劲的拳风就迎面袭来,明楼手上提着枪盒,下意识地往左一侧让过拳风,他看到明诚在黑暗中迅猛地冲他扑过来。
明楼枪盒一扯,长枪在手。明诚却比他想得还要快,他居高临下,凌跃而起,竟然想要空手夺枪。
明诚的身手令明楼目瞪口呆。两人短暂对视的那一瞬间,明诚的眼神从震惊变成了冰冷,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彼此相搏。
明楼突然就想起还在上海时他陪明诚的格斗练习,那只张牙舞爪的猫儿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只成年的花豹。青年矫健柔韧的腰肢里蕴含了磅礴的力量,那是来自雄性兽类成年的宣告。
任何成年雄性都无法忍受这种年轻者的傲慢挑衅,明楼彻底被激怒了,他突然发力,如虎啸之势,震得明诚被迫后退,只一个刹那间胜负已定,明楼已经提枪对准明诚,可是几乎同时他也听到另一把枪上膛的声音。
贵婉穿着一袭锦缎旗袍,盘着乌黑的秀发,仿佛要去赶赴一场离别的盛宴。而她手上正持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枪口对准了明楼。
一时间三人成了对角之势。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是你?”贵婉惊疑道。
“果真是你。”明楼并没感到惊讶。
贵婉借着雪光看清了明楼,把枪收了起来。
“你不是在哈尔滨吗?”明楼嘴里追问,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明诚。
“我们想多开辟一条交通线,这个交通站,直属中央交通局。”贵婉叹了口气,介绍说,“他叫明诚,是我发展的下线。”
明楼狠狠地盯着明诚,几乎要用眼神把他灼穿!明诚也瞬间知道明楼的真实身份,他突然不知所措,惶惑起来。他最亲爱的,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的大哥,竟然是“复兴社”的特务!不!不光是特务,他显然还是一个地下党!他曾经预设过明楼知道自己涉足“政治”的各种强烈反应,但都远不如今夜相遇之惊心动魄。
明楼冷着脸把枪一收,直接扔给明诚,明诚有些惶恐地接住长枪。明楼上楼,他也不知所措地跟着。
“跪在这!”明楼停下脚步,回头丢下冰冷的一句话。
明诚怯怯地跪下,偷偷打量明楼的背影。
贵婉看了看两人,点燃一支烟,顺手给明楼倒了杯玫瑰红茶,“你们认识?”贵婉问。
“别假惺惺地问,你不知道他是谁,你发展他做下线?”明楼憋着一肚子邪火质问。
“我真不知道,我们是早年在上海就认识了的,一年多前在巴黎大学的一场读书会上重逢的。”贵婉皱着眉头解释。
“上海?!一年多前?!”明楼用力一磕茶杯,倏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找东西。
“你找什么?”贵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有拐杖吗?”明楼怒极反笑。
“没有。”
明楼气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原地打转,转眼他看见花筒里插着一把雨伞,顺手抄了起来朝明诚走过去,贵婉猛地挡在他面前。
“搁下。”贵婉喊道。
“让开。”明楼咬牙切齿。
“他是我的下线。”贵婉说,“我有权保护他。”
“可他是我弟弟!”明楼用发红的眼睛看着她,几乎失了绅士风度的一把将她推开。力度猛到让穿着高跟鞋的贵婉“咯噔噔”连退几步。
明楼拿着伞,对着明诚抬手就打,几乎不分头面。明诚也不敢避,绷紧着身子正面迎接着明楼的怒火。贵婉看不下去,走过去用力拿住了伞,劝道:“够了,别打了。他明天就得走,他有重要任务。”
“什么任务?”明楼喘着粗气看着她。
“‘青瓷’要护送43号去莫斯科。”
“你换人吧。”明楼懒得解释,断然拒绝。
“不行。”
明楼暴怒:“不行也得行!”他去抽伞,伞却被贵婉用力一拽,拽到手上。
贵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43号就是‘青瓷’,他这次是自己送自己,明白了?”
“混蛋。”明楼骂了一句,心里一片冰凉,最终松了手。
“我也没办法,我们内部出了叛徒,所以才放了烟幕弹。”贵婉无奈道,“让敌人误以为我们这次走两个。其实,是因为交通局出了问题,我们打算保存实力,送‘青瓷’去莫斯科受训,暂时解散这个‘巴黎护送站’。”
“他怎么走?”明楼深吸一口气问道。
“明天早上,从巴黎北站出发,先去柏林,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然后去莫斯科。”
“直接走?”明楼看了看明诚,明诚低着头,不敢看他。
“是。从西伯利亚铁路走,中途转道到柏林,到了柏林再补办苏联的入境护照。”
“他行吗?”明楼有些不相信。
“他又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
明楼瞬间明白了,明诚已经瞒着自己做了很多事,他压着火问道:“他送过几个?”
“年内送了三个,今次是自己送自己,算第四个。”
明楼心里顿时像压下一块石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下跪不敢抬头的青年,嘴唇抖了抖,呢喃着:“第四个!”
他心中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却无处可发,因为他的理智告诉他,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站起来,认真对贵婉说:“你们小组出了叛徒,哈尔滨警察局的鹰犬已经撒开网了,这个花房很可能被监视了,你们怎么走?”
“我知道!”贵婉表现得极其镇定。
“你知道?”
“对。可是我必须待在这。我丈夫是这条红色交通线的负责人,他会在凌晨两点,准时过来接我。当然,也可能是一个陷阱。我今天的任务,第一,让阿诚安全撤离;第二,等我丈夫。”
“阿诚走进这座房子的那一刻死期也就到了。”明楼闭眼。
“不!你既然能找到我们,你就能救他。”贵婉坚定地看着他。
“那你呢?”明楼问。
贵婉惨然一笑,带着一种绝望的忧伤,“我,如果我丈夫没有落入敌手,我们今天就能逃离这里。如果,我丈夫死了,或者叛变了,我会在凌晨两点被逮捕,或者被枪决。”
“一起从后面撤离。”明楼果断决定。
贵婉拒绝道:“不行,我要等我丈夫。”
“哪怕是陷阱?”
贵婉执拗地点了点头,“该来的总要来,替我
送‘青瓷’平安出境。”她的呼吸有点急促。
“你想好了?”明楼仿佛一瞬间懂了她的痛苦之处,那是一种被最爱的人审判的恐惧。
“是。”贵婉笃定。她温柔地看了看阿诚,对明楼轻声说,“你别怪他。”
“我没怪他。”明楼垂下眼,也看了阿诚一眼。
“也别怪我。”贵婉叹息一声,这次她已经双目含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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