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三十】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上,明诚终于将苏瑜送到了边界的联络点。
“苏大哥保重!”明诚真诚地跟他握手道别。
“谢谢你的一路护送,辛苦你了,”苏瑜握紧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我怀疑东北线出了问题。”
明诚心中一紧,抬头看他:“你确定?!”
他的推测跟贵婉的预感竟然重合。
“盯我们的至少两波人,在车站的一批,还有跟着我的灰衣人。”
“确实,他们肯定不是一起的,”明诚点头,“车站的人明显信息很少,他们不清楚到底有几个人走哪条线,也不知道人物的具体特征。但是灰衣人对你到站的车次,你的外貌,你想走的路线一清二楚。”
“你一定提醒烟缸!东北的形势比她想的还要复杂,谁都有可能是叛徒!”苏瑜最后慎重嘱咐了一句。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希望能把自己的好运和祝福分一些给他。这孩子继续成长下去,定会成为他们的中流砥柱。他希望青年的路能更长久一点,能走的更远,更远……
明诚看着对方的车逐渐走远,想着东北的情形也不知道怎样了,贵婉走之前说冬天肯定能回,可是现在已经都已经秋末了,也没收到她消息,不知道还能否按时回来。
带着离别伤感和担忧的愁绪,明诚一个人开车返程回巴黎。他沿波兰灰绿色的公路线前行,道路两边是大片的农田,可惜很多都荒废了。大萧条的影响比预计的严重得多,就算波兰是个农业国也逃不开牵连,更何况21年的波苏战争的影响还没消退,壮年男性的大量减少恐怕也是这些荒地的主要原因之一。
明诚又想到了苏珊,不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不好,家乡还有没有人照顾她?他们间的最后一次通信还是在33年的圣诞节,苏珊给他寄了张手绘的贺卡,上面写了简短的祝福。
他突然从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想念,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终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转了方向。
苏珊住在卢布林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明诚对她的地址很熟悉,因为所有收到的来信都是从那个地址邮寄出来的。明诚看了下地图,那里离他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开车也不过一个上午的时间。明诚竟然还能赶上在小镇里吃个午饭。
小镇餐馆的老板娘十分热情,她有着一切斯拉夫人种中年妇女的特色,无视掉那浑圆的腰身和大嗓门,想必当年也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
她给明诚端上美味的奶油馅饼和牛肉汤,还送了一小杯利口酒。
“作为欢迎礼免费送你的。我们这里很少看到外乡人过来,特别是你这种可爱的小伙子。”老板娘笑着放下东西,然后他抛了一个媚眼。
“谢谢!”明诚笑了起来,顺道向她打听了一下苏珊的地址。
“哦,让我想想,”她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应该不远,沿着大路一直走,左转看到一个小邮局,再往前走一点就应该能看到了。不过我不太记得那儿有没有一个叫苏珊的姑娘,只记得有一个古怪的糟老头儿。”
“尤安娜,你为什么要跟这只中国猪说上这么多?”一个粗鲁的男声响起来,那是一个半秃头鹰钩鼻的中年男人。
“中国猪应该都滚回他们那可怜的国家去!”
明诚瞬间火起,站起来就要打人,却被大妈一把拉住了。
“克日什托夫!你给我闭上你的狗嘴!”老板娘彪悍的吼声震得整个餐馆一颤!“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就把欠我的酒钱都还了,然后滚出去!”
大抵老板娘的积威甚重,吼过之后餐馆里鸦雀无声。那个叫克日什托夫的男子哼了一声,走出了餐馆,这时明诚才看到他有一条腿是断的,下面安着一个劣质的木头假肢。
老板娘拍拍他的肩,十分抱歉:“别往心里去,这些家伙喝多了看谁都不顺眼。”然后她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打仗之前他是个挺有干劲的,和蔼的好小伙。”
明诚沉默了,21年的那场战争看来比想象中更残酷,苏瑜说的没错,也许光是看到自己就让那个男人想到了波兰曾经遭受的那些屈辱。
沿着大路走了不过一刻钟,明诚便走到了苏珊寄信的地址。那是一栋有些古旧的小楼,门口的篱笆上种着各色的蔷薇花,明诚相信这一定是出自苏珊的手。他突然就有一种期待和激动,不知道苏珊看到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他满怀希翼地按响了大门外的门铃,可是过了老半天才看到一个瘦高的老人走出来。他身上虽然穿着半旧的皮革外套,却将胡子头发收拾的一丝不苟,像一位传统的绅士。老人面无表情地打量明诚。
“您找哪一位?”
“请问苏珊.纳达尔.密茨凯维奇小姐是住在这里吗?我是她在法国认识的朋友。您好,我叫明诚。”
男人看了他一会,然后打开了门。然而他并没有让明诚进去,而是走了出来。
“我听她说起过你,中国的少年。”男子用绿色的眼睛打量着他,明诚突然发现那双眼睛跟苏珊像极了。
“可是我没法让你再见到她了,孩子,”老人神情有些木然,声音冷淡,“她现在只剩下墓碑可以让你见见了,如果你还想见的话。”
明诚如遭雷劈,一时间天旋地转,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是了,他想,苏珊走的时候就病着,还带着诀别的语气跟他告别。他早就应该能想到有这一天,只是……他不愿意去想而已。
静默半晌,他颤抖着开口:“请您……带我去见见她吧……至少,让我能正式跟她道别。”
于是老人带他穿过荒凉的庭院,越过一畦病殃殃的菜地。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墓地,几十个十字架立在一片桦树林交织成的阴暗角落里。
“不,苏珊喜欢阳光,可这里看起来太过阴暗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哀伤。
“就是这里了。”老人指着一个不大的十字架,那上面镶嵌着苏珊的照片,虽然是黑白色的,可是她笑得非常灿烂,头发在阳光下有着一圈光晕。 底下刻着一行小字:“苏珊.纳达尔.密茨凯维奇 (1906-1933)”。
明诚上前,温柔的抚摸着冰凉的十字架,就像抚摸着苏珊的金发,他眼眶忍不住发红,轻轻把路上采的野花放在墓碑之前。
他无法抑制地想到他与苏珊初遇的那个秋日,阳光是那么的美好,女孩的金发像最美的披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用碧绿的眼睛笑望着他,对他说:“你好,我叫苏珊.纳达尔.密茨凯维奇,你可以叫我苏珊。”
“她走的痛苦吗?”明诚眼眶湿润,然而他不太想在苏珊面前落泪。
“还好,她走的很平静。不过这孩子一向懂事又能忍耐,从来不爱叫疼。”老人似乎陷入回忆中,他正默默除去苏珊墓碑下的杂草。
明诚于是也蹲下给他帮忙,突然他看到苏珊的旁边有一个年代久远的墓碑。那上面镶的不是相片,而是一副手绘的油画肖像。只看了一眼明诚就激动起来,他能认出来,这是苏珊的画!画上是一位英俊的军官,他有着淡金色的短发,还有一双跟苏珊一模一样的绿眼睛。
明诚总算懂了苏珊为什么当时说只看了他画的明楼一眼,就知道他有多爱对方。因为他也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苏珊是怀着怎样深刻的爱意画出这个男子的。那一定是在怀着刻骨铭心的爱恋和不舍下画出的这副画像。
他颤抖着抚摸苏珊留下的画作,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能够让苏珊爱他如此至深?他实在有些好奇,于是仔细看了一眼画像下方的名字——奥格拉.纳达尔.密茨凯维奇(1896-1922)
明诚圆润的黑色瞳孔瞬间收缩,他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
一种慌乱的不可言说的情绪袭击了他,他无助地看着老人,指着那个墓碑用颤抖的声音求证。
“这位……这位是?”
老人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墓碑一眼,然后他用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回答,“这是奥格拉——苏珊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我的侄儿——没错,我是他们两个的小叔。”
明诚几欲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悄悄钻进了胸口,在狠狠撕扯他的心脏。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苏珊跟他说爱上了邻居家大十岁的哥哥,还说约好了等到十六岁对方就来娶她……她到底是怀着怎样背德的锥心之痛笑着对自己说出那些美好的期许。
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所以……你全都知道,对吗?”明诚无声地对着苏珊的照片哭泣,“你每次看到我的时候是否都想起了你自己?你走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将那块怀表交给了我?”
明诚按着胸口的怀表,哭得声嘶力竭毫无顾忌。他对不起苏珊,辜负了她的美好祝福,他把一切弄得一团糟。
一只枯瘦的大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一直木然的老人终于眼中有了波动,那双跟苏珊一样温柔的绿眼睛望着他。
“孩子,不要伤心,虽然他们两个无法得到上帝的祝福,可是他们并无遗憾。至少苏珊最后的日子里每天都来这里跟奥格拉聊天,她很幸福!”
“先生……先生,您不怪他们吗?”明诚哽咽抬头。
老人眼里一片平静和温柔,他已经活的够久了,也经历过太多太多,时间赋予了他超脱的冷静和平和,他扶着明诚的肩头,与之对视:“孩子,爱一个人并没有错,神给了每个人爱的能力,而他们只不过是碰巧爱上了对方而已,这爱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又为何需要别人来原谅呢?”
明诚耳边又回响起苏珊最后轻柔的声音。
“亲爱的,爱情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它,无论你爱着谁那都是你的自由……”
苏珊,我一定会牢牢抓住我的爱情,绝不会后退!明诚对着苏珊的照片默默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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