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十七】
第十七章
也许是太过高兴，也许是难得放纵，反正当明楼去结账回来的时候，阿诚醉得已经趴在桌上了。
明楼只好真的将他背起来，沿着塞纳河走回去。好在少年个子长了不少，体重却依然很轻。空气里隐约传来一阵阵金木犀的香甜，让人心旷神怡。明楼突然想到明公馆里也有这么一颗，中秋的时候，一家人总在树下团圆，吃着月饼喝着茶聊天。他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心想也不知大姐和明台过得好不好。
明诚柔软的呼吸拂过他的脖子，带着红酒的芬芳，让他不自觉有点心痒。不知不觉中那个幼小无助的孩童就长成了这么优秀的少年呢，明楼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他顺势把明诚往上掂了掂，引起对方迷迷糊糊的抗议。他愉快的笑了，沿着河边继续向前，打从心里觉得就算一直这么走下去也无妨。
回到公寓，明楼已经满身是汗。他将明诚小心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少年漂亮的脸颊还有着醉酒的红晕，明楼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他突然又想到袖扣还没下，怕阿诚睡觉时硌到自己，连忙又把他的手拉出来想解下袖扣。谁知道阿诚死活不给，睁开迷蒙的圆眼睛凶巴巴的瞪明楼，嘴里嘟囔着：“不给，我的！谁都不给！”
“好好好！谁都不给，我是帮你收起来，不然弄坏了你又心疼……”明楼起身去够阿诚动来动去的双手，一个中心不稳，差点摔在对方身上。还好他眼明手快撑住了枕头——然后他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俯在阿诚身上。
耳朵好像突然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周围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明楼疑惑，原来它们平时竟然是如此激烈吗？少年清瘦修长的躯体被他整个笼罩着，他迷离的黑瞳，他挺翘的鼻，他微微张开的花瓣一样的唇……全都近在咫尺。酒香和着明诚的体温澎湃凶猛地灌入他的五感，无处不在。只要自己稍微往下一点点，他想，再往下一点点……
明楼突然瞪大双目惊醒过来！他惊恐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明楼，你在想什么？！你疯了吗？！
他质问自己，闭眼不敢去看床上的身影。半晌，他才站了起来，有些跌跌撞撞的走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浇在他脸上，终于让他找回了理智。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恢复了疏离与冷漠，仿佛回到了云端的神祇。
对！这样才对！他对自己说。
明楼，沿着你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即使它将通往血海地狱！你不能，也不可以拉任何人跟你一起，更何况是他！
他近乎冷酷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与之对话：
“你注定要在黑暗中享受无边的孤独，你必须学会习惯这一点。记住，未来你也许会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而他必将迎来黎明，这样就很好，很好……”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明诚此刻躺在床上睁开了那双黑色的眼睛，那眼里根本没有半分醉态，只噙满了无处宣泄的委屈，不甘，失望以及伤心的泪光……
第二天一早，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两个人恢复了日常。明诚不再只提供法棍和沙拉，每天的牛奶也终于是热的了。
明楼心里小小的松了一口气。他尽量不再触碰到明诚的身体，而明诚默默将袖扣拆下来装回盒子里，埋进了箱子的最深处……
法国的平静岁月并不能掩盖真实的动荡，这几年的中国依旧熙熙攘攘，轰轰烈烈。不知不觉中蒋介石连二次北伐都已经打完了，中共也在井冈山扎下了根。
明楼收到消息，中央特科成立，他被归到了情报科，直线上级是陈云——他现在是中共江苏省委沪宁巡视员，负责整个上海地区经济情报。
明楼将刚收到的字条烧掉，坐在他对面的联络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一贯是这个波澜不惊的鬼样子。
联络员例行公事问道：“第一次执行这种任务有问题吗？是否需要武力支持？”
“没问题，我能一个人解决。”明楼冷笑。
电令内容：清除叛徒宋佳音
宋佳音，字鸾鸣，男，30岁，奉化人。原本是中共法国联络站重要成员，在法国身份是巴黎大学哲学系的助教。三个月前被发现思想有所波动，并频繁跟国民党在巴黎的人员见面。最终得到了确切消息——他已经跟国民党达成协议，马上就要叛逃回国。
由于他入党多年，负责联络和交通工作时见过太多重要人物，一旦回国将不堪设想。必须赶在他回国前除掉。
明楼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目标信息，然后用手帕擦了擦眼镜戴上。一个风度翩翩的经济学学者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里兹酒店的大堂。
侍卫体贴地为他开门，热情地接过他手上的行李。明楼对他礼貌地笑笑，将小费递给他。谁都没有发现，他的手拿回来时多了一把钥匙。
308，他撇了一眼钥匙上的编码。
宋佳音是一个十分谨小慎微的人。他知道党内可能已经察觉他叛变，更有可能已经下了锄奸令。他只能寄希望于打狗队只在国内活跃，也许国外人手并不怎么够用。
至少就他的了解，法国并没听闻有三科的人员出没。但是他仍然很怕，简直到了惊恐的地步，半个月来他把自己关在法国最有名的里兹酒店里基本上足不出户，国民党派来保护他的人就住在套房外间。只要到等到他回到香港，马上会有专人把他秘密接往南京，到时候他就安全了！
门外出现一丝嘈杂，宋佳音警觉地爬起来，贴到里间门口。
酒店服务生的声音响起：“先生，麻烦您跟我去前台一下，您的登记信息有些问题，需要重新填一下。”
外面的门开了，国民党护卫不耐烦地回答：“怎么回事？我们都住了好多天了，也不是第一次入住你们酒店，怎么会有问题？”
“是这样的，刚刚警察局来追查一个诈骗犯，把所有入住信息都检查了一次，您填的资料可能有些模糊，所以他们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服务生语气充满了歉意，但态度确很坚决。对方眼看纠缠不过，只能同意下楼。
听到对方走远了，宋佳音心里不安，连忙打开门探出脑袋看了看，却正好瞧见隔壁的房门打开，一个斯文清俊的亚洲男子有些郁闷的走了出来。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
“鸾鸣兄！”对方看到他一脸意外。
“你是？”宋佳音觉得对方确实有点眼熟。
“我是经济系的明楼呀，上次在校内答辩会上，咱们见过一次，你忘了吗？”明楼看到他仿佛非常高兴。
“哦哦！我想起来了！”宋佳音记起他是谁，上海明家的长公子，听说在国内背了桃花债被发配来了法国。
“你这是？”他疑惑地看着对方举起的满是墨水的双手。
“我说正好呢！鸾鸣兄，你浴室快借我用下。”明楼一脸多亏你提醒我的表情，不等对方回答就登堂入室了。
“唉！”宋佳音连忙要去拉他，又怕惊动了其他人，他只好连忙把门关上，跟上明楼。
明楼边走边解释道：“我刚住下，本来说想把论文拿出来再修改一下的，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搬行李的乱砸过我箱子，钢笔一拔开墨水跟喷泉似的。你看看，满手都是。结果我去浴室，你猜怎么着？那龙头竟然是坏的！这里兹酒店号称历史悠久名声大，我看也就这样了！幸亏遇到你，不然我还得举着手去大堂叫人。”
宋佳音跟到浴室，听他一边唠叨一边洗手。心想着要赶快把他赶出去才好。
“鸾鸣兄！”明楼打断他的思路，“能帮我把毛巾递一下吗？”
“哦，你等等。”
宋佳音来不及思考，条件反射地走到毛巾架边背对着明楼，他看了一眼面前雪白的毛巾，上面绣着漂亮的金色花体字，那是酒店的标志。然而突然之间，白色的毛巾被喷溅上鲜血！他愣了一下，然后惊恐地睁大了眼，因为他发现那是他自己的血！
“来人！救命！”他想大声呼救，却只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咕咕声，血正从他的脖子里喷涌而出，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眼里只剩下那条被染红的毛巾……
明楼用冰冷的眼神看着对方倒在地上，他手里正拿着那柄藏在袖中的手术刀。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如果瓦缇尔德教授此时看到切口，一定会赞美他的手法如此精准完美。
他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除了眼镜上溅了一滴血，身上干干净净。可惜了，他还挺喜欢这副眼镜的。他拿下眼镜洗了洗，沾过血的东西他应该不会再用了。
明楼轻轻抚摸着自己镜中的身影，自言自语：“很好，明楼！看清楚，这才是你应该面对的真实！不要再有任何妄想，地狱的门已经开了，你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他将浴室门带上，收拾好自己来过的痕迹，然后转身出门用那把写着308的钥匙将门反锁。
第二天法国的报纸刊登了一则神秘的密室凶杀案。一名中国男子在里兹酒店被人从身后割喉，可是房间的门却是反锁的。跟他同住的另一名中国男性嫌疑最大，已经被逮捕审讯。任谁也没注意到，那天曾有一位斯文的学者曾经短暂的入住过隔壁的房间。
明诚回来的时候看到明楼在喝酒。他拿着酒杯，听着音乐，躺在沙发上看起来有些奇妙的亢奋。
“你不是说有事要住酒店吗？”明诚疑惑地看着他，抽了抽鼻子，总感觉空气里似乎有股血腥味。
“会议临时取消了。”明楼又喝了一口，懒散地看着他笑。
“你的眼镜呢？”明诚帮他把扔在一旁的行李箱打开，往外收拾东西。
“不小心弄脏了，被我给扔了。”
“怎么那么浪费，拿去眼镜店洗洗还可以用嘛！一点不知道持家！”明诚抱怨。
“洗不干净了，”明楼笑得有点颓废，“正好下次我换个别的款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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