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八】
第八章
明镜穿着纯黑的缎面旗袍，带起母亲留下的羊脂白玉胸针，一身素缟，站在小祠堂的遗像前。
供桌上是一方并蒂莲花的手帕，做工不见得多精巧，却一针一线显露着少女的柔情。
明镜冷笑一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一封信件，还有一枚用过的子弹——它曾经穿透了明锐东宽阔而温暖的胸膛，而明镜却把它保留了下来。
明楼回来的时候便发觉家里气氛不对。
阿诚没有像往常一样迎出来，明台也听不见声响。张妈出来接过了他的外套和包，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张妈？阿诚和明台呢？”
“大少爷，小少爷被送去上钢琴课了，说是要吃了晚饭才回。阿诚少爷……被大小姐关房里了，说让他好好反省。”张妈小心翼翼的说。
“什么？大姐关阿诚禁闭了？他做了什么惹大姐生气？”明楼立刻起身，想去明诚房里。
张妈好歹拉住他，“哎哟，我的大少爷，您别管阿诚少爷了！大小姐在小祠堂等着你呢，说了让你一回来就马上进去！”
明楼瞬间了然，大姐这是知道他和汪曼春的事了，阿诚多半是受了他的牵连。他愣了愣神，原本总想着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然而该来的终归是要来…
深吸一口气，明楼推开了小祠堂的门。
明镜背对着他，冷声道：“跪下！”
明楼乖乖跪好，看到大姐转过身来，一脸素颜，眼睛还有点红，显然是刚哭过的。供桌上放着的手帕熟悉得让他感到扎眼。他突然觉得无比沮丧，他对不起汪曼春，伤到了大姐，还连累了明诚。而这一切都怪他不够成熟，决断拖沓，才弄到如此田地。
他闭上眼，轻叹一声：“大姐，我错了！”
“你错了？好，好，好！”明镜冷笑数声，“你告诉我你错在哪？”
“明楼知道大姐不喜欢汪家人，却还跟汪曼春在一起交往，惹您不高兴。”明楼低头。
“明楼！”明镜喝道：“抬头看看父母的牌位！看看明台母亲的牌位！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喜欢汪家？为什么不跟汪家来往？”
“大姐？！”明楼愣住了，他以往怎么问大姐都不肯开口，而如今他预感到自己可能接近了真相，而这真相将会令他惶恐。
“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明镜咬牙切齿，颤抖着手把文件，书信和子弹拿给明楼。
明楼接了过来，才刚看了那封信，便彻底凉了心，一阵剧痛在太阳穴间拉扯着，让他几欲暈阙。
信是明锐东的字，是致上海商会的一篇檄文，痛陈他发现多年至交汪芙蕖竟然暗中勾结日本人，几次三番破坏上海商界抵抗日本资本家的活动。并将他们内部会议的内容透露给日本人，以至于上海商界爱国人士一个个被暗杀。其行可恶，其心可诛！信的落款日期在明锐东去世两天之前。可见父亲当年并未来得及将信送出去，便被日本人当街暗杀！
再看那份文件，都是明镜几年以来找人收集的证据，汪家在跟明家共同经营的产业上大做手脚，暗中吞了不少利益。一桩一件，罄竹难书。最让人可恨的是一份黑帮人员的供词，详细说明了如何受汪芙蕖指使，准备开车撞死明楼明镜，却因为一个意外撞错了人，因此不但拿不到酬劳还要被汪芙蕖追杀灭口，索性倒戈做了人证。
“拿着这枚子弹！”明镜将冰凉的子弹塞到明楼手中拽紧。“这就是杀了我们父亲的凶器！”她红了眼睛，多年的忍耐和愤怒几乎就要决堤。
“大姐！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早知道！我就……”明楼颤声问。
“你就怎样？早就杀过去跟他撕破脸，鱼死网破是吗？”明镜悲凉道：“你知道我忍着装傻好受吗？就这样他还对你我下了杀心，若是当时就跟他翻脸，把他通日的事闹到台面上，那我们就真的不能留了，明家就真的绝后了！只有让他和日本人觉得我们毫无威胁才可能活下去。这些年，我割肉喂鹰，卧薪尝胆，好不容易把明家产业现在稳定下来，我铆足了劲跟法国人套关系，又收集来这些证据，就是为了不再跟他忍气吞声。父亲的仇现在还报不了，但是他汪芙蕖的嘴脸不会再让他藏下去了！”
“大姐！”明楼立刻明白了明镜的意图。
“没错，我已经找了律师起诉他，父亲的事不能明说，可是谋夺明家产业，找人暗杀你我可是铁板钉钉的事！”明镜咬牙冷笑。转头又看见那方手帕，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来一把扔明楼脸上。
“我辛辛苦苦，忍辱负重，你却好！直接来了个认贼作父！”
“大姐，汪曼春当年还是孩子呢！她并不知道这些事，再说若我早知这些事，自然恨汪芙蕖至深，又怎么可能与他侄女交往？”明楼一脸委屈无奈。
“那你现在知道啦！明大少爷，你准备怎么做？”明镜质问道。
明楼语塞，他能怎么做？想到汪曼春天真烂漫的脸，每每深情望着自己的眼睛，对自己的依依不舍，这些都是如此的真情实意。少女把自己最美好最浓烈的爱情给了他，而他却无处安放。
“大姐，她毕竟是无辜的！”明楼央求地看着明镜，“您给我点时间，我慢慢跟她解释，让她对我死心可好？”
“无辜？”明镜怒极反笑，抓起供桌上的马鞭便狠狠抽过去。
“明楼啊明楼！你清醒点好不好？！你的才华机智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想不明白？好，我就让你明白！”
明镜说着又是一鞭，下了真功夫，明楼的后背立刻显出一道血印子。她说一句打一鞭，毫不留情。
“你以为汪曼春为什么被从南京接回来？”
“你以为汪芙蕖为什么对你和汪曼春的事乐见其成？”
“他难道不怕养虎为患吗？他那是在我手上讨不到好，想用美人计把你先拿捏住，让你我反目，他好借着你的手来吞并明家家业！”
明楼背上已经纵横交错，冷汗淋漓，稍微一想，他就知道姐姐说的不无道理。也许连汪曼春自己也不知道，她被疼爱自己的叔父当做了一颗棋子。他叹了口气，闭上了眼，明白这辈子他都只能对不起这个女孩了。
“大姐，我懂了，我不会再见她了。”明楼抬起头来。
明镜这才顺了口气，坐了下来。发泄了好大一通，她现在看到明楼狼狈的样子又有些心疼。她这意气风发，聪明一世的好弟弟啊，怎么就被汪家那个女人害成这样，于是心里越发恨起汪曼春来。
“算你还转得快，”明镜语气缓和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出面？你但凡出现在她面前，不管你说什么都是给了她机会给了她希望，只会让你们纠缠得更深。这件事，要做就做绝，万不能拖泥带水。姐姐也是女人，太清楚女人的心思了，让我来处理吧，你最近都不要再出门了。”
“是，姐姐是为了她把怨恨都出到您身上，让她对我还留个好念想。”明楼无力的笑了笑。
明镜叹了口气，到底是她亲弟弟。她摸上明楼的脸，柔声说：“你还年轻，以后还会遇到许多人，还会再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大可不必为了这点事背负一辈子的恶名。”接着她又自嘲地笑了笑，“有一个强势凶狠的大姑姐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是总比别人说你是个始乱终弃的男人要强。”
“大姐！您别这样说！”明楼眼睛一酸，眼泪落了下来。姐姐的苦他比谁都清楚，为了他，为了明台，她不畏流言蜚语一直没有嫁人，一个弱女子硬是在腥风血雨里撑起明家，就为了给弟弟们一片安宁。到现在她还要为了自己的名声谋算，而自己却背着她走上了一条不能言说的道路，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可是，国家国家，没有国又哪来的家呢？他只能将明镜紧紧拥入怀里，把万千话语都咽到肚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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